「自從希波克拉底誕生後的一千八百六十五年，醫生們非但沒能提供患者幫助，反而是荼毒了患者。」
－－戴維．伍頓《惡質醫學》(2006)
新冠肺炎（COVID-19）不僅禁錮了我們所有的自由，至今更已累計奪走全球400萬條生命，但實際上被默默遺忘的伊波拉病毒才是人類未來最大的威脅？天才皇帝腓特烈二世求知心切，卻因此進行了後世精神學家引以為鑑的可怕實驗？被法國頒發榮譽勳章，甚至成立以他為名醫學研究所的偉大巴斯德，其實是靠搶奪別人研究成名的無恥之徒？現今守護人民健康的最後堡壘「醫院」，在十九世紀以前混亂的現場宛如修羅地獄，病患住院等於必死無疑？
現任南韓蔚山大學醫學院長／人文社會醫學課程教授的李載澹博士，是醫學史教育的業界權威，也是為國民尊敬的「醫師作家」先驅。他時常在報紙、雜誌發表專欄，以及透過電視節目與出書，向一般讀者介紹世界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的醫學歷史，不僅有推廣科普的明確企圖，文章更具備高樂趣的通俗價值。
2020年Science books 出版社集結了李載澹二十年間，發表在各大媒體的散文、論文研究等心血結晶，出版了一整套醫學史故事三部曲。博士認為，三部曲分別以「恐怖的」、「偉大的」、「奇怪的」三大主題，帶領讀者立體地理解醫學發展，並將打破不少大眾對於傳統醫療的誤解。他善用自己的專業蒐集資料，將各種最新科學發現加入文章裡，有云「鑑古知今」，回顧這些如今讀來荒謬如奇幻驚悚小說的歷史紀錄，有助於人類對應當下的新冠疫情、並進一步思考未來的醫學發展方向。
當然，即便不端正坐姿用這麼嚴肅的態度閱讀，相信讀者朋友也能從這本《恐怖醫學史》感受到驚異的閱讀體驗，以最輕鬆的方式迅速理解人類與醫學之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微妙距離。而本作的教材與本土醫師作家蘇上豪的《暗黑醫療史》(2015)在選題上也有所不同，喜愛此類題材的讀者也毋須擔心內容有過度重複之虞。
本作共分為四大主題：「恐怖的疾病」、「恐怖的人們」、「恐怖的醫生」與「恐怖的醫療」共71個紀實短篇，有些讀來令人戰慄、卻也有些事實在了解後令我們扶額憤恨不平。筆者也從中整理全書編寫脈絡，並精選幾個片段介紹。
對出生以來即享有進步科技與完善醫療制度的筆者這群青壯年世代，都曾經覺得消滅歐洲兩千萬人口的黑死病、或者被一戰新聞淹沒卻專殺年輕人的西班牙流感，是跟我們相距太遙遠的事。但在這兩年COVID-19與其各種變種病毒的肆虐後，對於「恐怖的疾病」之恐懼再度植入於人類的心中。在這個章節裡，作者一一提醒了我們重大疾病對於人類歷史所造成的深遠影響──
中世紀封建君王和教會的權威被他們束手無策的黑死病重重打擊，奠定了14世紀後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的革命洪流；拿破崙偉大軍隊戰無不勝時，讓他慘遭滑鐵盧的不只是俄羅斯的嚴冬，而是在部隊裡橫行的熱病「斑疹傷寒」；至今仍無法有效治療的血友病因母系血統遺傳到俄羅斯皇儲，御醫人人束手無策。然而流浪僧侶拉斯普丁能奇妙地緩解皇子的痛苦，讓他獲得皇室絕對的恩寵，最終卻亂政濫殺而導致了羅曼諾夫王朝的滅亡。
曾經因七孔流血之悽慘死狀而震撼全球的伊波拉出血熱，在近代常在《危機總動員》(1995)、《破案神手》(2019)等病毒戲劇作品中成為人類面臨的最終魔王，卻在新冠肺炎的流行後被我們暫時遺忘。李載澹點出，事實上早在1976年便現世的伊波拉是在非洲地區不定期爆發，而尚未在先進國家流行，因此沒有製藥公司願意投入鉅額研發疫苗，使得它仍是絕望的不治之症。美國國防部擔憂其被作為細菌戰武器研發的ZMapp也尚未驗證療效。在全球醫學界全力抵禦新冠變種病毒之際，伊波拉病毒仍是隨時可能帶來浩劫巨災的未爆彈。
第二章「恐怖的人們」，談的是以「非醫生」為主的特殊醫療案例。學富五車被譽為「奇蹟」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因富有研究精神而發現不少事物。但他針對王宮內「哪一國語言才是人類原始語言」的打賭想出的驗證方式，分別將嬰兒在獨立房間培育，雖然提供最高級的食衣照料，卻嚴禁照料孩子的人說話、陪睡、甚至擁抱嬰兒。腓特烈二世認為在聽不到任何語言的成長環境下，孩子長大後使用的語言就是人類的原始語言了。然而，每個孩子都在沒多久後便死去，現代精神學家以無辜性命換來的實驗結果解釋「失母症候群」（Maternal deprivationsyndrome）：小孩在缺乏大人教導語言的情況下是無法存活的，千萬別生下小孩後便置之不理。
李載澹博士也在這一章裡談論了醫學界自古以來的嚴重女性歧視問題，無疑也是一種「恐怖的不公」。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以前，醫學院都不會招收女性學生學醫。他舉出建設了英國保健政策的白衣天使南丁格爾、開設美國第一間護士學校的布萊克威爾、共同發明法洛氏四重症療法拯救無數胎兒的女醫生們等案例。女性的綜合判斷能力與應變能力優於男性，其實是更適合擔任醫療現場的工作。以博士的地位提出的這番見解，勢必能夠帶給韓國長期被漠視的女性醫護人員莫大的信心與肯定。
第三章「恐怖的醫生」帶領我們返回遠古時代，「醫生」在每個部落裡時常兼任著族長、巫師等多重角色而受到依賴。他們必須接受的考驗也遠比現在的考試還難，例如禁食、苦行、中毒……將精神鍛鍊到極致等修行。歷史學家研究指出，在醫藥技術還太原始的時代，醫療仰賴醫患關係的建立，患者對於醫生的信任度才能夠最大化療效，因此「醫生」必須有受到凡人尊敬的理由。包含曾在小時候死裡逃生、或有神靈附體經驗的人。
但顯而易見地，隨著科技進步、醫療普及，歷史上出現人格糟糕濫用職權的劣醫、與無數沽名釣譽的庸醫。前者如惡名昭彰的納粹屠夫「死亡天使」門格勒、冷酷傲慢又時常無恥侵占他人學術成就的十九世紀初法國外科醫生之首迪皮特朗。甚至是曾在「最偉大的法國人」國民評選活動裡高居第二位，以「畜牧業救世主」之名獲頒榮譽徽章的醫界巨人路易．巴斯德，都在後世的研究中被翻案其生平成績也有作弊之嫌。
本作裡介紹的故事便說明，巴斯德最受認可的發明：炭疽病疫苗，為求宣傳效果，與媒體約定用公開實驗方式為牛羊注射疫苗後再注射病菌，以證明疫苗是成功的。但在過程中他私下對牛羊又注射了第二次疫苗，並在得知牛羊在注射病菌瀕死時對弟子大發脾氣：「都是你們的錯，你們自己去人前丟臉吧！」直到第二天牛羊開始活轉，他才主動聯繫媒體上鏡。且真正發明炭疽病疫苗的是獸醫杜桑，巴斯德實驗裡的疫苗是弟子遵循杜桑方法製作。巴斯德利用媒體掩蓋真相，更作賊喊捉賊地聲稱是杜桑偷走自己的點子。固然巴斯德仍有狂犬病疫苗等其他重要貢獻，但他的名利雙收、流芳百世也建立在學者評判的「自私自利、厚顏無恥的宣傳高手」這一環。
而那些沽名釣譽的庸醫，則往往是連真材實料都沒有的騙子。史上名聲最臭的眼科大夫約翰．泰勒，在資訊不流通的十八世紀，他在各個城市間移動，發放廣告傳單與出版謊話連篇的自傳聲稱自己是名醫，並在收取高價醫療費動手術後立刻離開當地，詐騙手法一再得逞，他的受害者包含音樂大師巴哈與韓德爾等上百人。原本韓德爾只有一隻眼睛失明，但在手術後連第二隻眼睛都跟著失明了。愛爾蘭一帶後來盛行把眼科醫生倒掛在火上的畫作，據傳正是針對泰勒的怒火。此人後期仍荒謬地宣傳，巴哈在88歲高齡接受他的手術恢復視力，但偉大的音樂之父早在65歲便去世了。在第三章的故事中，我們會發現許多醫師留下歷史足跡並不只是因為他們的貢獻，而是他們具備現代政客說謊與製造假新聞的能力。
最後一章「恐怖的醫療」是筆者推薦內容最為有趣的一部。李博士詳細探討了「醫院」的發展淵源。西洋的醫院網絡在十字軍東征期間陸續成立，有照料傷者、住宿與傳教和種植藥草等功能。財政主要由教會支援，但在十六世紀初宗教改革後，教會財產大減，也讓醫院陷入困境，許多病患流落街頭造成不少社會問題。
即便在啟蒙時代各國君主開始設立宮殿外觀的大型醫院，但在那時缺乏公共衛生觀念，醫生們也沒有一次治療大量病患的經驗。在十八世紀末外科醫生特農出版的書中揭露大型醫院大廳充斥著患者排泄物與污物，如同豬圈般骯髒無比的環境，反倒讓病患藉由群聚交互感染，即使是小病住院的人也會被傳染重病，醫院是宛如監獄與墓場一樣令世人聞之喪膽的地獄。歷經數十年的改革運動，十九世紀的醫院得以明顯降低了住院患者的死亡率。
比起上醫院去還要叫古人害怕的，莫過於動手術了。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初沒有麻醉藥也沒有抗生素，一旦施行手術，不但得忍受切開皮肉與骨頭的巨大痛苦，更時常併發術後敗血症而死。當時是一個患者聽見醫生說出罕見的「得動手術」後便回家自殺的黑暗時期。也因為必須降低患者痛苦，那時的「名醫」評斷標準是動手術的速度，英國的利斯頓以三十秒之內完成截肢的「效率」備受好評，卻也因過度急躁與追求速度而引發無數醫療事故。直至1840年左右麻醉技術的出現，讓醫界得以重新建立手術應有的價值觀：精密，準確。
早在古希臘便出現的「偏方」，也就是千奇百怪的「民間療法」，也是「恐怖的醫療」篇精華。東西方都有大量擅長行騙的江湖郎中，李博士也介紹了不少當今鮮為人知的案例。十八世紀的美國是「創意療法」的全盛期，如用涼水沖澡能治萬病的水療法、催眠療法、電療療法等。十九世紀的人更懂得進一步利用報章媒體刊登不實賣藥廣告。作者指出，高明的騙子們懂得關注最新發表的醫學知識，並將其包裝為新穎商品。例如來自德州的威廉．拉丹在科學界發現細菌是許多疾病的元兇後，推出「萬能殺菌劑」的水狀藥物，賺到在紐約中心地帶置產的鉅富。但日後檢測出他賣的藥有94%的成分是水，剩下則是鹽酸這類劇毒。
在建立衛福部這類官方機構前，就連政府機關都時常被滿口科學理論的郎中欺騙。十八世紀末英國議會花了五千英鎊購入史蒂芬的藥。這位史蒂芬小姐聲稱她的藥會直接溶解膀胱結石，讓患者不用再動手術；而美國某州議會曾捐贈一萬美元，給某個表示會治癒狂犬病的可疑人物。這些充分利用人性弱點，比庸醫還要差勁，毫無良心的假藥騙徒故事，製造了難以計量的沉默受害者，著實是人類醫療史上沉痛且不容遺忘的。
歷史學家愛德華．霍列特．卡爾的經典名言說，「歷史是現在和過去之間永無終止的對話」。《恐怖醫學史》裡族繁不及備載的獵奇畫面讓21世紀的我們明白，現代高明的醫術與便利的健保制度建立於前人、動物無數的實驗犧牲之上，即使人類是懂得修正錯誤的生物，卻也在醫療科學上付出過於慘痛的代價了。藉由過去的教訓，人類必須在未來的發展努力地降低犯錯的可能。李載澹博士更誠摯地鼓勵有志醫學的年輕人們：醫界是一個上令下行、墨守陳規的領域。要成為好醫生，必須培養對人的理解，和自我思考的能力，對現有醫學知識與習慣抱持批判性的觀點。筆者也衷心期盼數世紀以後的子孫們，在回首新冠疫情壟罩，正等待撥雲見日的這個時代，能夠不再以「恐怖」定義之！
作者簡介／喬齊安
百萬書評部落客，日韓劇、電影與足球專欄作家，本業為製作超過百本本土推理、奇幻、愛情等類型小說的出版業編輯，並成功售出相關電影、電視劇、遊戲之IP版權。興趣是日本文化的深度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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